《大明遗爱 永安曲》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1.亡国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 夜阴沉。 西风急紧,漫天乱飞云,城墙上旌旗声声。 大明永安公主朱媺祉端坐在寿宁宫的楼台之上,天之将晓,月光已经散去,玄武门上传来了报时的鼓声和报刻的云板声,时四更已过,五更将至。 立在一旁的玄衣少年抱着墨色的宝剑,蹙眉望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岁的小人儿,而在一旁的坤兴公主朱媺娖则已经啜泣出声。 永安心事重重地望向玄武门,可是楼阁不高,巍巍宫墙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垂下眼帘,问少年道:“征哥哥,你说叛军会不会攻进宫里来?” “瑷瑷。”陈征低低叹了口气,将她拥进怀里。 “黑云压境,就要下雪了。”永安将头埋在陈征怀里,声音异常镇定:“征哥哥,一切都会好的,是不是?” 陈征手臂上的力气加重,片刻后,只听他说:“瑗瑗,今后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 永安已知此刻再无退路,她尚年轻稚嫩的脸上滑下泪珠,渗到陈征的戎装里,一片冰凉。 皇城中厮杀声渐大,透过层层红砖绿瓦隐隐传到寿宁宫,永安从陈征怀里起身:“征哥哥,就算是死,我也要陪着父皇母后。” 陈征赶忙拉住她,“瑷瑷,陛下已下旨,不许你和坤兴公主出寿宁宫,如今遵旨,才是对陛下最大的慰藉。” “皇姐?”永安抬头,却见坤兴眼眶泛红,坤兴有些怯懦抬头,“瑷瑷,我不敢违背父皇的话。” “你我是大明公主,祖宗有训,皇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皇姐难道要受辱于叛军令社稷蒙羞吗?”永安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在阁楼上拉高,她拉住坤兴的手,坤兴却满目惊吓,往后连连退了几步,最后瘫倒在地上。 永安叹了口气,正欲下楼,陈征上前拉住永安的手:“瑗瑗,陛下的苦心,你切不可辜负。” 永安身子一滞,微微怔住。 “社稷与你无关。”陈征低头望着眼前的贵女,永安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父皇没有命太史令给她立封号,她的名字没有入朱氏皇族的玉碟,她只是一个普通百姓罢了。她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 “瑷瑷……”陈征缓缓为她拭去眼泪。 四下一片寂然,突然有宫女匆匆进来,跪倒在长宁和永安面前,哽咽说道:“皇上有旨,为免社稷蒙尘,请坤兴公主自尽。请陈侍卫即刻带永安公主出宫,永世不得回来京城。” 坤兴公主啜泣声戛然而止,宫女们围着公主痛哭起来,永安眼前一黑,思绪翻涌,心下只觉得恐惧,她急道:“是不是叛军已经攻进来了?我父皇母后如何了?” 宫女跪在地上重重地磕着头,“皇后遗诏,请两位公主快些准备吧。” 永安瞪大了眼,“你说……什么?”她险些踉跄摔倒,陈征连忙将她扶住。 “不,我不想死,不想死。”坤兴惊慌失措,“我不想死……” 整个阁楼乱作一团。 此刻却忽然听说万岁驾到,坤兴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踉踉跄跄地跑下楼去,永安也赶忙奔到院中,跪下接驾。 皇上一夜间苍老了太多,永安哽咽着问:“父皇,我母后呢?” “娖儿,你为何还在?”帝王并未理会永安,严声问道,眼里却满是悲戚之色。 坤兴哭泣着,妆容尽花,公主拉着他的衣服哭着哀求:“女儿……女儿无罪!父皇啊……” 帝王颤抖地说:“娖儿,你是公主,若令社稷受辱,就是有罪!”帝王颤抖着挥剑砍去。陈征连忙把永安护在怀里,捂住她的双眼,想要带她离开这里。 坤兴满目惊赫,惊慌之间,她将将身子一躲,没有砍中她的脖颈,却砍中了左臂,登时便血流不止,左臂生生被砍断了。坤兴极度恐怖中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永安挣脱开陈征的手,只冷眼看着,她缓缓从侍卫手中抽出剑来横在自己的脖子上,正要自尽,却猛的被陈征打落。 皇上望着他最疼爱的女儿,怒道:“瑷瑷,你做什么······你不能死·······” 永安凄声道:“永安也是公主,永安也背负着社稷的尊严,父母姊妹皆可为社稷而死,永安也可!” “你是永安,可你忘了,永安公主不是公主。”皇上厉声道:“永安并非我朱氏皇族!” “我母后在哪儿?”永安泪流满面。 “已经去了。”帝王再无凌人的气势,他低声道:“陈征,带公主离开。” “昭仁妹妹呢?” “被朕杀了。”帝王闭目。 “她才有六岁……”永安颤声道:“父皇……可如何下得去手?” 皇帝转过身来,蹲下来与跪着的小公主对视,最后一次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沉声说道:“瑷瑷,昔日术士有言永安贵不可言,奈何是个女子,如今想来,幸好你是个女子。” 他把她腰间的玉佩扯下来狠狠摔在地上,苍翠的玉啪嗒碎成几块,“从今以后,你无父无母,这世间并无永安公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2.家破 寒风烈烈如刀刃,刮在人脸上,生生的疼。 宫中长信灯忽明忽暗,远处霞光被乌云掩住,亡国之日,天色都变得暗淡。 永安怔怔看着碎了满地的翠玉,帝王满身落寞地转身,再不同她说半句话,那是她可敬的父皇啊! 永安起身回望了倒在血泊中的坤兴一眼,可怜的皇姐身上满是鲜血,奄奄一息,她的胳膊已然断了,永安瞪大了眼,眼眶里满是眼泪,却拼命忍着不让它流下来。 她想要上前望望皇姐,双腿像灌了铅一般,陈征挡在她前面,“瑷瑷,咱们走罢。” 仁寿宫的大宫女清荷狼狈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公主,您救救坤兴公主……她还有气息啊……” 永安登时又红了眼,喃喃道:“父皇说得对,与其让皇姐受辱,不如此刻去了……干净……” 她捂着脸往外跑去,陈征急了,“瑷瑷,你去哪儿?” 他跟了出去,永安依旧小跑着,陈征见永安跑着的方向便知她此刻想心思,不能拦阻她,便只能与她片刻不离。 空气里的血腥味如何也散不开,她跑过长长的红墙巷道,一直到了坤宁宫才止住脚步。 禁宫已经大乱,唯有一些忠心的奴才们不愿趁乱离开,坤宁宫的侍卫依旧守卫着,永安跑进去,庄重的坤宁宫如同寂寂的坟墓一般,她跪在大殿之前,再没了勇气进去。 正殿的烛火熄灭的那一瞬间,永安眼里仅剩的一丝光亮也就此熄灭,从中出来的宫女太监见到永安纷纷跪地,为首的大太监尖声痛哭道:“皇后遗诏,请陈将军带公主离宫,公主不可担负国仇家恨。” 永安眸间的痛苦之色不言而喻,却听到那太监又对她身旁身材高大的玄衣少年道:“将军,公主就托付给您了,求您务必保护好公主。” 陈征坚定地点了点头,他望着跪在一旁仿佛失了魂魄的粉衫公主,声音也不禁沙哑了三分,“瑷瑷,咱们走罢。” 永安仿佛未听见一般,周围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了,宫女太监们纷纷祈求公主,“求公主快些离开,方不负皇上皇后之望啊。” 陈征不由分说地抱起这个十岁的孩子,眼里满是心疼,一边大步离开一边低声对永安说道:“瑷瑷,我定会护你周全。” 定会! 出了坤宁宫,四周的血腥味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整个禁宫裹在一层茫茫的白色之中。 陈征加快了脚步往后山跑去,饶是他武功高强,却也不能再走前殿,一来,那里估计早已被叛军屠戮,尸横遍野,火光漫天,二来,瑷瑷还是个孩子,她如何能见得血腥? 后山的万岁山。 陈征将身下的披风掀开,永安脸色已然苍白,一双眼眸失了以往的灵气,直勾勾地看着他,陈征心下一疼,只得加重手臂上的力气,更紧的将她抱住。 从后山望去,皇城已是漫天火光,后山却更显得阴森恐怖,陈征抱着永安一步步往前走,却在不远处瞧见那里仿佛站了两个人。 陈征隐在树后,那二人原是帝王与提督太监王承恩。 陈征止了脚步,帝王与王承恩的对话隐隐传来。 “承恩,你且去吧。”帝王叹息道:“二百七十七年之天下,皆为奸臣所误,以至于此啊!” 王承恩磕头道:“臣怎能独留圣上在此,皇家大恩,臣无以为报,唯以死忠!” 帝王脱下蓝色袍服,让王承恩拿来笔,在袍服上写好遗诏。 “朕自登基十七年,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诸臣误朕,致逆贼直逼京师。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帝王字字念道,声声泣血。 “拿白绫来罢。” 王承恩系好白绫,呜咽哭泣。 大明祖训: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陈征疼惜地看着怀里的公主,今后她再不是父母羽翼下护佑的娇气少女。永安脸色越发苍白,陈征心如刀绞,匆忙把她紧紧包裹在斗篷里,“瑷瑷,别看,不要看……” 他紧紧搂住她,不让她看见皇帝吊死的惨状,永安木然地抬起手,轻轻拉下斗篷的一条缝,看到了帝王最后的模样。 父皇…… 公主怔怔望着,再没了眼泪。 那一瞬间,帝王向着他们的方向,虽发覆面,可仿佛看到了永安一般,那是他的女儿,他最疼爱的女儿。 永安心下一阵抽搐,忙转头伸向陈征怀里,万千悲痛堵在心口,似是窒息一般,陈征身子一颤,原是永安咬了他的手臂。 隔着重重衣裳,她的细牙咬进他的皮肤,他深知,他不能再多停留。 陈征又加重了几分手臂上的力气,决然转头,往另一头奔去。 “圣上!”过了许久,王承恩缓缓从怀里掏出另外一条白绫,“王承恩蒙皇家大恩,如今国破,臣也绝不苟活。” 他缓缓把白绫系紧,一只手拉着挣扎了几下,耳朵里却缓缓流出血来,在这之前,他就已服了毒、药。 雪越来越大,等到他们出了宫城,逆贼李自成已经占领了禁宫,宫墙里红的血,白的雪,覆满整个苍穹厚土。 这场雪可真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3.路遥 漫漫大雪下了一整个日夜,临近晌午的时候,天才渐渐放晴。 一切躁动被压在大雪下,永安推开陈征堆放在山洞前的柴堆,万岁山银装素裹。 永安立在山洞口,天地巍峨,连绵万里,陈征不知何时来到永安身旁,她面色仍旧苍白,陈征将披风披在她瘦削的肩上,眼前小人儿身形单薄,她如今只有十岁,如何来承受这国破家亡之痛? 陈征的手握着永安的肩,将她的头扣在自己怀里,她只到他的腰腹处,陈征感觉到她的身子在不停的颤抖。 陈征蹲下身,扳过永安的身子,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神色认真道:“瑗瑗,并非你的错。” 陈征的手掌因为常年习武生了厚茧,偏偏是这种厚重粗糙,让她觉得这般真实。她从麻木中醒来,铺天盖地的寒意,她早已失去知觉。此时此刻,她意识到身边这个人。 永安拉下陈征的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粗糙但又有力,永安将自己一双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中,她的两只手大小尚未及他的一半,指尖已经通红。 陈征看着她缓缓抬起头来,眼底终于不再茫然,有了神色。 陈征心下渐喜,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永安嘴角微微抿起,陈征抱住她:“哭吧。”他似是叹了口气,天地倏而静谧,永安抱着陈征的手臂,哭得歇斯底里。 不知过了多久,永安才渐渐止住,她哑声道:“征哥哥,咱们走罢。” 陈征将永安抱起,往山谷间走去,他们一路从玄武门而出,又出北安门一路往安定门的大街上走去。叛军还未曾占领西侧的市坊,街上已然大乱,居户大部分已经空了,有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艰难往前,亦有幼儿与父母走散,茫然的立在人群里,任来来往往的人推攘,已不知下一刻生死。 人人惶恐自危,到照明坊时,街上的农民军多了起来,宫廷中和各坊门的火光隐隐可以看到,他们被裹挟在百姓之中,一时都困在了城中。 街上的人群越来越多,雪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的下了起来,寒冷的北京城凝固在一片血色之中。 永安与陈征赶到城门处时,帝后的梓宫被停放在东华门示众,围观了很多人,人们呵着寒气,瑟瑟发抖,有人跪地行礼,痛哭流涕,有人在背后偷偷落泪,亦有人无动于衷。 永安棱怔的盯着城门处帝后的梓宫,脚下顿住,陈征也立住身子,他们尚未回神,突然听见一阵凄烈的声音响起:“圣上啊!苍天无眼啊!” 永安望过去,只见一个老者冲上去恸哭道,“反贼李自成,坏我社稷,你必然不得好死!” 只听他话音刚落,那一旁的贼人守卫早已举起剑来,干脆利索,老者身形一滞,头颅已被割下,在雪地上转了两转,印着斑斑血迹,死不瞑目。 永安身子一惊,陈征将她扣在怀里,才发觉她的指尖早已寒凉如冰。 人群中又开始议论纷纷,“这可是顺天府陈贞达大人?” “是啊,听闻昨夜里大学士范景文大人、户部尚书倪元璐大人,左都御史李邦华大人,副都御史施邦昭大人,大理寺卿凌义渠,兵部右侍郎王家彦,刑部右侍郎孟兆祥……这些大人,昨日里全家殉国。” “还有驸马巩永固和乐安公主一家,惠安伯张庆臻全家,锦衣卫都指挥王国兴,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珪,锦衣卫千户高文采并一家十七人俱赴国难。” “哎,大明二百余载,如今丧于乡野匹夫之手!” “小声点儿,让那些乱贼听着了,你还想活的成?” 这些声音无孔不入的钻进陈征他们的耳里,其后便有太监宣读帝王遗诏。 “……任贼分尸,勿伤百姓一人……” 百姓们纷纷跪下痛哭,一个王朝的末世,那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哭什么哭!”那些贼兵提着剑而来,随手便又杀了十几个痛哭的百姓,以儆效尤,这法子果然好,很多人止住眼泪,甚至有人开始咒骂他们的国主,歌颂闯王功绩。 为了活着,人可以很卑微。 永安看着那些贼人得意洋洋的样子,只觉得恶心,人命如同草芥,亡国之人的命连草芥都不如,她此刻,连草芥都不如。 陈征拉着永安隐在人群里,他不免也红了眼,问身旁的黑面大汉道:“这可是圣上的棺椁?” 黑面大汉说道:“是啊,昨日李自成闯宫,听说逼得圣上在后山自缢,被发现的时候舌头伸的老长,眼睛也……” “另一副棺椁是……”陈征不忍永安再听,便打断了那大汉的话,那大汉叹了口气说道:“那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听说是被活活烧死在东宫,烧得黑炭一般,连脸都……” 太子哥哥…… 永安已经没了眼泪,她怔怔望着远处,似乎一切都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东宫的往事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 “瑷瑷,这是皇兄从姑姑那里给你带回的花种。” “瑷瑷长大了嫁了夫婿,要是他对你不好,皇兄第一个饶不了他!” “皇兄!”她娇嗔着。 她偏爱往东宫跑。 众皇子随皇上去猎场围猎,太子哥哥总会在围猎后悄悄将猎物放了,永安瞧见了,学着父皇的口气,故作抚须动作说道:“太子仁厚。” 皇兄总是笑着捏她的脸颊,却问陈征:“陈侍卫何时向父皇请求娶了我们家小公主?” “瑷瑷要好好活着,皇兄不能永远陪着你。”那天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她问他为什么?他却笑而不答。 陈征感觉到永安拉着自己的手一紧,他吸了一口凉气,俯身将永安抱起,往永定门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4.出城 永定门的街道满是蒙着黑巾的贼军,此刻出城显然不易,所有百姓都要受到搜查。 陈征一路与人流一起,到永定门时,那里不知何时更多守卫,陈征下意识将永安裹在自己怀里。 他在永定门前徘徊了几步,只见那守门的兵士只增不减。 他心中明了,若此时还不离开京城,过后只怕是更难。 “瑗瑗,抱紧我。”陈征低下头,对着怀里的幼女柔声道。 永安从陈征怀里抬头,一双小手更紧的环住他的脖子。陈征将斗篷盖在永安身上,将她完全包裹住。 陈征排在人群中,随着出城人的步子一步步往前走着,他的眼神如同鹰一般,四下扫视,异常警惕,脚下步子却装出几分松散。 城门只开了小口,前边人约莫过了十来个,多是年老人,如今城中有钱富商早就已经各自逃命,年轻点儿的也被迫收入军中,只剩一些兢兢业业的年老百姓苟延残喘。 哭哭啼啼的声音蔓延着整个皇城,那些屠戮者的眼中却没有半丝同情,他们的求饶丝毫换来的只是这些兵士更无情的打骂。 强者欺凌弱者,这是不变的法则。 陈征看着身前被兵士鞭笞的百姓,心下愤怒却只能堪堪忍受,他此刻明白,一旦暴露便是九死一生。 终于有官兵拦在他的身前,陈征抬起眼,将情绪隐去,抬手将身上的钱袋塞到那贼兵手上,道:“我家小妹生了重病,如今诊治的大夫到直隶去了,逼不得已,求将军行个方便吧。” 贼兵头子方才颐指气使的模样倏而隐去,揣了揣钱袋,打量了陈征一番,假意咳嗽一声,顺势一双肥手就要掀开斗篷,陈征后退一步,皱眉低声道:“官爷是嫌钱少?” 那脑满肥肠的守卫缓缓把手缩回去,“你也别为难我们,且让我们看看你怀里的究竟是不是小妹妹。” 陈征只得把斗篷拉开,守卫凑过来一看,确实是个小娃娃,生得粉雕玉琢的,一时歹心肆起,又伸出手来道:“你家这小娃娃……” 陈征半转了身子,正要动手,却有一个年轻人穿着戎装骑着马过来,冷声问道:“怎么了?” 那守卫头子见了,道:“将军,这人身份可疑!” 陈征皱了皱眉,道:“将军且行行方便,我与妹妹皆是良民,只因妹妹染了重病,诊病的大夫前些时日到直隶去了,如今小妹靠着大夫活命……” 高跨马上的少年将军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他怀里的小小人儿,那小女孩脸色苍白,奄奄一息,似乎真是病得严重,他向后头的士兵吩咐道:“把你的马给他骑,救命要紧,耽误不得。” 陈征心下暗喜,道:“多谢将军。”他翻身上马,城门刚刚打开,便马上飞奔出去。 那少年将军望着兄妹二人的背影,会心一笑,只是那笑顿在嘴角,他望着那越来越远的背影,心下暗道不好,骂了一句,随即道:“抓住前头的人!他们必然不简单!” 永安缩在陈征的怀里,也知此刻脱了危险,她微微拉开斗篷的一角,天幕阴沉,身后满身戾气的兵士离他们越来越远,周遭还是血与泥土的气息,令人作呕。 哀鸿遍野,永安思绪纷乱,陈征则快马加鞭,黑马在雪地里疾驰,只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怒吼:“站住!” 永安觉得陈征抱着她的手臂突然用力,而后又听道陈征在她耳边说:“不要松手,他们追上来了。” “站住!听见没有!”那人怒喊道,见前面黑马上的两人无动于衷,不禁怒急,冷哼了一声,转身搭弓射箭,箭翎飞转,西风愈急,裂空而来,直直插入马腿上。 马嘶鸣一声,骤然停住,马身歪斜,陈征下意识将永安护在身下,生生的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瑷瑷,有没有摔着?”陈征半撑着身子,将永安完全护在怀里,急忙问道。 永安还未作答,抬起眼,只见那戎装少年正下马拔剑走过来,越来越近。 “不要怕。”陈征抱着她缓缓起来,他拼命地往前跑,戎装少年不动,只挥手让手下人抓住他们。 那些蒙着黑巾的死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们眉眼森寒,风起平地,卷着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陈征一手抱着永安,一手拔剑,剑扫数丈许,不消片刻,那五六个兵士倒在雪地里。 那少年皱了皱眉,提起剑,对着后头的二十多人道:“一起上。” 他率先提剑上来,寒芒如惊电,陈征与他交手数十招,也知取胜实属不易,便在挑飞那人刀剑的间隙往前跑去。 陈征虽自幼习武,可奈何怀里抱着永安,那人追出十来丈,两人渐渐持平,身后追兵也赶上围住他们,永安身上寒气恣意,心底也恐慌起来,已知此时自己成了陈征的负担,便道:“征哥哥,你走吧,不要管我。” 寒风不断贯入斗篷里,有风将永安头顶上的斗篷吹掉,陈征一回手的时间将永安的斗篷扣上,道:“傻丫头,你死了,我绝不独活,抱紧我!” 语罢,陈征便回身与那些人刀剑相向,蓦然间有一道白光从永安眼前闪过,昏暗阴沉的天色中蓦然亮起一道光亮,苍白而心惊。 刀剑相撞声在耳边不断盘旋,永安紧紧抱着陈征的脖颈,陈征有力苍劲的心跳让她安下心来。 陈征想要突出包围,只得从最薄弱的地方下手,左右自顾不暇,被那人的剑重重划过左肩。 永安只觉得突然有液体飞溅到自己脸上,混着雪花,冰凉的几近窒息,血腥气味瞬间充盈着她的鼻腔,永安心下一滞,大叫道:“征哥哥。” 她的声音隐在烈烈的寒风中,陈征跪在地上,永安抬眼之间,只见陈征忍者痛意,笑道:“我没事。” 永安抬头凝视那人,那少年虽满面血渍,但也能瞧出眉目清楚,年纪应与陈征相仿,永安冷冷看着他,他自然也看到了被陈征维护的小小少女,那一闪而过的目光,他看到了厌恶,和毁天灭地的仇恨。 那人的身形微微一滞,永安却听身后出来一声响,往天上望去,暗淡无光瞧的并不分明,可那声音却没由来的熟悉。 她恍然明白过来,是鸣笛箭,幼时她曾在东宫里见过,原是暗号,永安忙回头看着陈征,这箭是陈征放出去的,可如今还有谁能来救他们? 陈征直起身子,重新举起手上的剑,那黑衣人也持剑而立。 剑尚未交锋,只听四周寒风猎猎愈来愈盛,有脚步踩碎积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远处印出那样多人的影子。 此刻方不知是谁的人,陈征与那黑衣人皆不能擅自行动,气息突然凝住,远处突然传来不男不女的一声叫喊:“少主。” 永安听见身后人微微松了口气,可抱着她的手臂并无半丝松懈。 那些人的影子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5.诀别 “少主,属下来啦!”只见一个黑影飞快地穿过雪地,南息云一蹦一跳地冲过来,横挡在陈征前头,瞪着对面那少年将军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伤我们家惜朝!” 他又看到陈征捂着胳膊,扭头担忧地问道:“惜朝呀,你伤得重不重?” 陈征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我们先走,你留下来对付他!” “交给我。”南息云咧开嘴笑了,又转头问那人:“你是何人?” 那少年冷哼一声,不屑道:“凭你也想救他们?” 南息云白了一眼,一边咂嘴一边拿着剑挽了个剑花,“呦呦呦,口气还不小,今天就让你知道厉害!” 语罢,便举起长剑,两人很快厮打起来,那少年将军原以为这半路杀出来的人只会用些嘴上的功夫,可如今,真正交起锋来,却一时难以治敌。 陈征抱着永安正要离开,却不想那些贼人很快追来,约莫有二三十人,紧紧围住他们。 怕是一时走不成了,陈征专心护好永安,一面拿起剑来继续与那些贼人拼杀,他有些恼怒地对南息云喊道:“其他人为何还不出来相助?” 南息云也没料到眼前这人功夫不弱,一面应付着一面道:“我哪里带了人,方才不过是假意做做样子罢了,哪料想竟这么麻烦!” “你……” 陈征奋力突出包围,刀剑无眼,敌人的刀锋划过斗篷,割出长长的一道口子,他心下一惊,匆忙把永安护住,双眸嗜血的通红。 他的剑越来越快,章法却丝毫不乱,此刻雪地远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惊天裂地一般,陈征抬头之间,只听见怒马长嘶,声声皆是震触,那声音挨得自己越发近,如此听来,似乎有二三十人。 若是贼军……陈征怒吼一声,他绝不能让瑷瑷落入贼军手里! 陈征手下用力,将长剑插入贼人肺腑之中,把贼人尚未出声,已然气绝,陈征远远望着那一行骑马而至的人,眼中杀气腾腾,有如嗜血一般。 那些人挨得越发近,永安挨在陈征怀里,听着他心跳突然变得剧烈,永安紧紧抓着陈征的衣襟,也知前方等着他们的大概是刀山火海,可是这么惊险的路他们都走过来了,此刻心中,已无怕意。 陈征隐约望见那骑马而来的是一群竹色衣服的人,最前面的栗色马匹上是红衫的女子,她拿起背后的弓箭,一连搭了七支,疾矢厉啸,破空而来,例无虚发,支支射在贼人的后背之上。 身后那二十余人也皆是武艺高强,很快双方便胜负分明,那少年将军仍与南息云恶斗,双方胜负已然分明,陈征顺势退到后面的杨树下,一面安抚着永安,一面又忧心忡忡。 永安撕下衣袖,着急地为她包扎伤口,自责道:“是瑷瑷不好。” 他望着她苍白的脸,一阵心疼,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那红衣女子走到陈征面前,半跪下行礼道:“奴婢来迟,少主受惊了。” 陈征皱了皱眉,拉着永安的小手,吩咐女子道:“不可恋战,若是李自成得知带兵来了,咱们就走不了了。” “是。”那女子抱拳颔首,又同南息云一同对付那少年将军,永安望着这些人,攥紧了陈征的手。 饶是她不想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可也猜中了三分。 南息云瞅见红衣女子,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哼,你倒是勤快!” 红衣女子反唇相讥:“若是今日没有我,少主有些许闪失,只怕夫人会剥了你的皮!” “我呸,狐狸精,你一路跟着,以为我不知道?早不出来,你装什么装,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怕我们家惜朝早看透了!”南息云收了手,屁颠儿屁颠儿地到了陈征那里,打量着小小的永安,伸出手来想要捏捏永安的小脸,感叹道:“哎呦喂,这小丫头粉雕玉琢的,我也喜……” 他话音未落,陈征的剑便打在他手上,道:“别放肆!” 永安望着眼前这衣着怪异,语调浮夸,举止也甚是奇异的男子,见他手被陈征打落,虽生的不大好,但似乎还算靠谱。 一下子经历了这么多,她已经累极,实在无力思考其他。 “是是是。”南息云摆手,又嘟囔道:“那也比那个骚狐狸强,少主,雁声跟了我一路,太阴险了,我就说她不要脸……” 正说着,那些竹衣人与雁声已经将那少年将军压住,雁声道:“少主,他如何处置?” “杀了他呗!”南息云白眼。 “放了他,咱们快走,不能耽搁。”陈征命令。 “是。”雁声挥了挥手,拿剑砍到他的胳膊上,“快滚!” 茫茫雪地,尸体横陈,斑斑血迹。树林里风渐渐大了,天色越发阴沉,偶有猛兽嘶鸣声远远传来。 永安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缓缓跪地,她虽年纪小,但心性深沉,知晓自此之后,她便如父皇所言,无父无母。 她端正跪在雪地上,对着皇城的方向行叩拜大礼,父皇母后,瑷瑷会好好活下来。 陈征也在一旁跪下,一时心思纷乱,沉重地行礼,雁声正要阻拦,南息云一把抓住她,瞪了她一眼。 山河破碎,物非人非。 陈征把永安抱上马,紧紧护着怀里的人儿,匆忙往南赶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6.山庄 永安躲在陈征怀里,头上忽明忽暗,神智有时清醒,有时模糊,心里总是紧紧绷着一根弦,却又因陈征身上的温度让她安心下来,此刻仿若置身寒冰之中,却又有烈火烤着。 陈征将斗篷紧紧围在永安身上,一只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紧紧揽着永安,神色专注地望着前方。 路程颠簸遥远,永安已不知行了多久,身下的马儿传来嘶鸣,她钻出斗篷的一角,抬起头来,却见骑马行在他们前面的红衣女子正转头看她,那眼神中说不出来的打量,从头到尾将她巡视了一番。 永安望向她,却见她悄然收了目光,同时,南息云也向她投来目光,永安扫过他们的目光,一言未发。 又行了许久,几乎是日夜兼程,到了两日后的清晨,晨曦微露,雁声骑马过来,恭敬地说道:“少主,夫人请您换了马车进去。” 陈征陈征勒了缰绳,身下的红棕马停下来,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下意识望了怀中人一眼,见她没有反应,才淡然道:“好。” 他抱着永安下马,将斗篷扣在她头上,只留那一张苍白的小脸,已不辨悲喜。 陈征柔声道:“大约还有一柱香的时间,咱们就到家了。” 永安望着停在不远处的华丽马车,哑声道:“山庄?” 陈征坚定点头:“是,以后,那里会是瑗瑗的家。” 永安总觉得有一束迫人的目光行对面传来,抬眼时却见雁声挥鞭转身,陈征把她抱进了马车。 里头温暖舒适,铺了厚厚的狐裘,永安往里缩了缩,两驾车前马蹄飞起,身边的风骤起,厚实的车帷陡然间似是吃饱了风的帆,隐约有狂啸之声。身后的竹衣人也跟上来。 车里并无颠簸之感,只是连日伤神,永安只觉得倦意袭来,渐渐不知外界之事。 不知何时马儿停下来,永安感觉到有人轻轻将她抱下来,迷迷糊糊之间,仿佛看见父皇母后牵手前行的情景,远处一片苍白,她却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隐约间又听见有欣喜的声音传来,永安的意识渐渐清晰,那声音也越发清晰,永安听到有人在说道:“惜朝,是惜朝回来了么?” 那声音语调突起,陡然间打破四下的宁静。 永安现下才真切醒来,原来方才她竟然睡着了。耳边传来身边人的对话,她这才从陈征的怀里抬起头来,却见迎面跑来一位满头银发的妇人。 那妇人满目欣喜,眉眼处依稀可见年轻时候姿容绝美,午后日光斜照在她的面颊上,晶莹华彩,虽已到中年,芳姿不减。可偏偏一头白发,尤为扎眼。 “母亲。”陈征的声音依旧沉稳。 急急赶过来的妇人此刻才见了陈征怀里的小人,一时微怔,却很快恢复如常,走到陈征身边,拉着他的手连忙问道:“终于回来了,可受伤了?” 说着,便要看陈征身上是否有伤,陈征颇为无奈的笑了笑,道:“母亲,我没事。” 那妇人这才放了心,目光回到永安身上,虽是疑问的神色,话里却没有半点儿惊疑:“这位难道就是永安?惜朝已然把详情告诉我了,一路劳累,日后您就安心住在这无名山庄。” 一番客套而又滴水不漏的话,永安实在不知该以何种心思回应,只是低声道了一句:“夫人万安。” 陈征道:“母亲,瑷瑷也累了,我先带她休息。” 陈征抱着她走了很远的路,到了山上最幽静处的阁楼里。周围全是山峦,偶尔行径几处瀑布,瀑布皆以结冰,此处实在是太为隐秘,只怕偶有行径,往这山上砍柴寻仙的人若不留神,也很难发现这一处山庄。 阁楼里头很素净,是男子的房间。 雁声把饭菜端来,尽是些永安喜欢的菜肴,她却食之无味,陈征看着她勉强吃了一些,见她神色倦怠,心下心疼万千,又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瑷瑷,你好好睡一觉。” 她拽着他的衣角,皱着眉缓缓摇了摇头,一双眼眸泛上雾气来,怔怔地看着他,却没说一句话。 “好,我不走,你拉着我的手好不好。”陈征坐在床边。 过了很久,她才睡着,雁声进来似乎有事禀告,陈征示意她在外头等候,他轻轻从小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指,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公子,夫人在素清阁等您。”雁声道。 陈征有些担忧地望了屋里一眼,回头道:“我这就去,你照看好公主。” 素清阁在无名山庄紫霞峰的一角。 陈征望着母亲的背影,有些心不在焉。 陈莲清开门见山,“不过是十岁的小女孩,能有什么用处?这样一个累赘,惜朝,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带她回来。” “母亲!瑷瑷毕竟是皇族公主!”陈征霎时变了脸色,想要去争辩,可话到嘴边却是暗自叹了口气,闭上眼道:“她的聪颖,母亲不知晓罢了。” “聪颖?我还听闻她是天生贵女,贵不可言,还不是沦落于此?”她冷哼一声,实在不知那女子究竟凭什么让惜朝舍命去救。 “她想做的事,从来都会让人刮目相看。”陈征还是没有忍住,与陈莲清争辩道。 “若是真的,为何大明还是亡了?”陈莲清步步紧逼。 “天命而已,岂可责怪于她?”陈征抱拳行礼,想着此刻实在没有和母亲继续交谈的必要了,缓缓从屋里退了出去。 陈莲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皱起,暮云从内殿出来,陈氏道:“他如此袒护那余孽,你当知该如何做。” “奴婢明白。”暮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7.失踪 梦里忽明忽暗,一觉睡来,浮浮沉沉,永安睡梦中几次睁眼,身边都有一人的身影,一只宽大的手温和地抚着她的眉眼。 不知过了多久,永安迷迷糊糊睁开眼,陈征依旧坐在床边望着她。她缓缓坐起来,望着眼前陌生的陈设,这里头明显装饰过了,床头简单的的深蓝色帘帷,也换成了浅粉色的珠帘。 为讨她的开心,还特意在一旁的窗前摆了一株红梅。 永安怔怔望着那株红梅,突然想起东宫飞雪苑里一园的红梅,往年这个时候,已经是满园芬芳,满树红云,与白雪相映。 翊坤宫的红梅是整个禁宫开得最好的,每年她总要向翊坤宫的袁贵妃讨株红梅。 今年的,还未及得讨。 “瑷瑷。”陈征低声唤她,永安抬起头来,敛起情绪,抬眼见陈征已然换了一身玄色衣袍,他话到嘴边,却又止住,只是微笑着望着永安。 雁声端了饭菜来,望着永安依旧躺在床上,问道:“永安小姐可是病了?要不要奴婢去请黎叔来看看?” “不用。”陈征道:“让人进来给小姐洗漱换衣。”他贴着永安的耳朵,喃呢道:“一会儿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永安挤出一个微笑,看着身着粉衣的侍女如蝶般从门前进来,任由她们给自己换了衣衫。 她换了月白色的袄裙,配上大红的披风,她被人推着站在陈征面前,眼前的少年,玄衣黑发,更多了稳重成熟。 陈征把她抱起来,下了阁楼,大雪初霁,河岸结冰数十里,蜿蜒没有尽头,远处与山峦交接,绵延的山峰银装素裹,仿佛罩了一层白色织锦。 那白色比她从前在宫里见过的最上好的云锦还要白出许多。 在结冰的河岸上,陈征又变成了在禁宫里陪伴公主胡闹的侍卫,他靠近河边,用手把上头的雪拨开,再拿出腰间的剑把冰层劈开,从上往下望,可以看到缝隙里游过的鱼。 “瑷瑷,你来看。”陈征唤道。 永安有些失神,听到陈征唤她,回过神来正要过去,陈征却大步走过来抱起她,把她带到河边,“一会儿我给你抓鱼,我们烤鱼吃好不好?” 永安见陈征期待的样子,点点头,道:“好,瑷瑷爱吃征哥哥的烤鱼。” 陈征搭起火架子,永安坐在一旁烤着火,不一会儿的功夫陈征便拿着叉子走了过来,那叉子上一头,有奄奄一息的鱼儿吐着血水。 永安坐在一旁,看着陈征烤着鱼,陈征时不时看她一眼,两人相视而笑,每次都是永安先移开目光,看看火堆,看看白雪,有时又看看湖面。 陈征将烤鱼剥开,最肥美的鱼腹上的肉拆下来给她吃,她比前些日子吃的多了些,陈征总能感觉出她的落落寡欢,即使是笑着也有很大的悲伤,也知亡国的事对她而言打击甚大,可至少她毫发无损地在他跟前,他能守着她,他们还有以后,这便够了。 三日后,陈征要出山庄一趟,永安情绪依旧不稳定,忽高忽低,陈征不舍,可又不能违背母命,只得让雁声来照顾永安。 陈征刚走,暮云就来了归止阁。 雁声挡在门口:“二姐,少主吩咐了,让我照顾好永安小姐,你不能进去。” 暮云见雁声如此坚决,不禁失笑:“三妹如何还巴结起这个孩子了,难道三妹还不清楚,夫人属意的少夫人,是住在丹阳院的月锦小姐?” “姐姐不必多言,既是少主的吩咐,我绝不会违背!”雁声并不理会她。 “那夫人的话,你是不听了?”暮云轻轻挑眉,逼近雁声。 雁声凝神皱眉,提起剑来横在门前,“若是姐姐不好向夫人交代,大可杀了我。” “你!”暮云气急,也不退让,拔剑相对。 两人正要动手,只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自家姐妹拔剑,难道忘了师父的教诲么?” 声音婉转柔弱,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暮云和雁声缓缓收回剑,低声唤了声:“大姐。” 那人原是无名山庄的女侍卫之首,朝飞。 朝飞容貌端庄,一身淡湖色衣袍,简单的发髻上一支珠钗点缀,言谈举止,反不似武刀弄剑之人,倒像是闺阁里小姐似的。 “既是少主吩咐,暮云,你不可违背,至于夫人那里,可有让你硬闯这里?”朝飞不紧不慢的说道。 “不曾。”暮云垂下头,咬着唇道:“阿姐太偏心三妹。” 朝飞轻叹了口气,并不把话放在心上,只是淡淡道:“夫人那里,我会去交代。” 永安听到外头的吵闹,想着陈征不在,她有些心慌,坐在床上,缓缓抱紧自己,把头埋在胸前,喃喃颤抖道:“你无父无母……无父无母……” 终于打发走了朝飞和暮云,雁声端了燕窝进来,道:“永安小姐,你吃些东西吧。” 屋里安静异常,雁声转过屏风,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连忙把整个阁楼找了一遍,拉住阁楼里的侍女守卫问了个遍,都没有永安的身影。 怎么办怎么办!她心下焦急,小丫头们听到声响跑了出来,整个归止阁霎时乱作一团。 “莫慌,你们且不要传扬出去,许是小姐随处走走,我这就去寻她。”雁声说道。 “可万一小姐出事……”一个小丫头叹气道。 “在山庄能有什么事!”雁声尽量说得底气充足,稍稍稳住人心,便气冲冲地提着剑来到她们姊妹住的沉香院,暮云果然在里面,朝飞和雪泥也在。 雁声脸色通红,提起剑来对着暮云,冷厉道:“二姐好计谋,先拖住我,再派人暗地里带走永安小姐!快告诉我她在哪儿,否则休怪小妹不客气!” “那人不见了?”朝飞皱眉。 “哼!”暮云望着雁声,“你来怀疑我?她不见了与我何干!你大可问问大姐和四妹,我可有带走她!” “你想做的事,大姐和四妹如何知道?”雁声眼眶通红,心急如焚,“你动了公子的人,今日若是不交出来,我绝不罢休!” 朝飞叹了口气,打落暮云和雁声的剑,冷声道:“为了一个孩子,引得姐妹间如此,真是荒唐!永安小姐不见,确实与二妹无关,只是此事少主回来了不好交代,不要惊动夫人,我们一同去找。” 雁声气恼地瞪着暮云,却也再无他法,只得听从朝飞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8.老者 永安沿着河岸走了很久,前几日被陈征用刀刃划开的地方重新结了冰,那个地方比周围的地方看着要透亮些。 她脑中空白,所有的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停留,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有寒风起,她不由裹紧了披风。 不知又过了多久,永安突然听见远处有声音传来,她循着那声音一路过去,却见一穿着单薄深蓝色衣衫的老者弯腰拿着锄头细细的将已经冻得生硬的泥土刨开,原已凝在一起的土壤经他一番敲打,如同金沙金粉一般散开来。 永安又往前走了两步,脚下踩了断枝残叶发出吱吱声响,那老者仿若未闻,丝毫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永安在他身后静静看他动作,却见他将锄头放下,拿起一株早已枯萎的枝干极认真的放入方才刨好的坑中。 永安见那四周皆是盛放的极美的红梅,可偏偏这里红梅中间多了一株枯枝显得格格不入,永安不解。 “它已经死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永安声音淡漠,却见那人身形一顿,干干笑了几声,却没有理会永安,永安见他并未说话,立了会儿便要转身,却听那人说道:“无名山庄已好久未见生人了。“ 永安立住身子,那人回了身,淡淡地看了永安一眼便收回目光,永安见他容颜苍老,头发散开却不凌乱,虽然满脸皱纹,却能看出来满身的随意。 永安以为他是山庄的花农,浅浅回他一笑,却听那人喃喃自语道:“小姐天生贵女,这无名山庄岂能容下?” 永安从没有偷听人说话的习惯,她后退了两步,正要离开,却被老者叫住。 永安将披风的帽子放下,抬眼间却瞧见那枯萎的枝干上竟有一朵鲜红似血的小梅花长在那里,隐在枝干后边,更像是一滴血,若不仔细看,根本就不能发现。 “咦”,永安讶道。 “它原本是那片梅林开的最好的,却因去年一场大火去萎谢,今年却又发了新的枝桠,整整一大片梅林,只有它活了下来。”那人声音淡漠安然,回荡在苍白无尽的天地之间。 “天无绝人之路,花如是,人亦如是。既然有了生机,自然不能让它死去。” 花如是,人亦如是。 她何尝不是幸运的那个。 “好了,小姐,有人在寻你,赶紧回吧。”老人和蔼地说道。 永安怔怔地看着远处,远处白茫茫一片中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仿佛芝麻粒一般再往她这边靠近,她再回头看那个老人时,那人已经走远了。 永安在他身后说道:“还不知您是何人?” 那人一手提着锄头,一手伸到身后,朝着永安摆了摆手:“既来之则安之,有些事情,小姐也该放下了。” 永安看着那人越走越远,直到不见为止,才回过神来。她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却见一个身着紫色长衫,腰间挂着长剑的男子向她走来。 那人见永安望过来,忙低头敛了目光,举步走向永安,低头说道:“永安小姐,雁声姑娘正到处寻你。” “你认得我?”永安诧异道,眼前这位男子她还尚未见过。问完才恍悟,当日她被陈征抱进山庄,他们自然都记得她。 “是。”他不多言,问话过程始终低头。永安扬起头,那人神色恭谨,耳边却泛起微微的红意。 “你是谁?”永安问道。 “在下晏时。”又是利落不肯多言的回答。 永安听陈征说过,这山庄中有四大侍女,四大侍卫,晏时在四大侍卫排行第三。 永安点了点头,道:“我知晓了,这就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9.月锦 归止阁。 “你去哪儿了?”雁声怒气冲冲,“你可知道我寻了你多久!” 永安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哦”了一声,缓缓在铜镜前坐下,镜里的人神色憔悴,巴掌般大的脸没有半丝血色。 她轻轻叹了口气,勉强让自己振奋起来,转过头来问雁声道:“征哥哥何时回来?” “征哥哥……”雁声愣了下,才恍悟,“哦,你说少主……”她望着她,“他三日……” 雁声突然顿住,若有所思地望着永安:“你想做什么?” 永安却不再看她,视线挪到屋里瓷瓶里插着的那支红梅上去,她走过去,推开窗子望向外头,冷风急迫地钻进来,她微微阖上眼,“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呆着。” 雁声走上前把窗子关上:“小姐,这风可不是这么吹的。” 永安睁开眼疑惑地望着她,雁声没好气地说道:“我出去可以,你且好生呆着,若是磕着碰着,病着伤着了,我没法和少主交代。” 永安回到床前端坐,“你现在可以出去了么?” “你……”雁声翻了个白眼,永安却直直望着她,她也只得出去了。她走到外头,心里头愤愤不平,这个小女孩,她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当她是奴隶么?这样颐指气使,偏偏她又无可奈何。 雁声抖了抖身子,她一想起永安那压迫的眼神,总是莫名的畏惧。她吩咐了阁楼中的侍女几句,便出了归止阁,刚刚走到松林,南息云便迎面走来,看着雁声满脸倦意神思疲惫,大老远就啧啧道:“呦呵,我家惜朝不在,你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狐狸精,真不要脸!没了男人,你就这么不自在!” “你骂谁呢?”雁声闻言抬头,剑已经出鞘,对南息云怒目而视。 “这里还有别人么?”南息云在松林前站定,摇晃着手,嗤鼻道,“你们姊妹的小把戏我还猜不透?你此刻不在归止阁,来这里作甚么?” “我……”雁声道:“是永安小姐说一个人静静,我是要去王总管那里取些上好的糕点……” “切!所以你就留她一人,然后让暮云为难她?你还可以装作不知道,真是好算盘!”南息云白了她一眼。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雁声咬唇。 “我看得出,惜朝自然也看得出。刚才暮云就往这边去了。”南息云伸出一只手来挽了个兰花指,指向归止阁的方向。 雁声心里一震,被南息云说中了心思,可若是永安受了伤,虽说她有了理由,可难保少主心有怪罪…… “死人妖!”雁声急了,把脸和剑鞘往南息云脸上一扔,便急忙往归止阁赶去,“你还在这里幸灾乐祸,真不要脸!” “骚狐狸,你还敢伤我!”南息云怒了,把剑和剑鞘插在雪地上,追了上去。 雁声气喘吁吁地回了归止阁,二楼北侧的屋子门半开着,她喘着气推开门进去,却见永安与暮云对坐着。 两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望着雁声。 “小姐……”雁声喃喃道,随及又问暮云:“二姐怎么来了?” “雁声,来为我更衣。”永安不等暮云回答,便吩咐道:“想来我还未曾拜见过夫人,正好今日去见见。” 雁声依旧狐疑地望着暮云,倒是暮云一脸从容,道:“那奴婢在外头候着。” 待暮云离开,雁声道:“你要去见夫人?可少主还没回来。” “见夫人要经过少主的同意么?”永安正色问道。 雁声撇了撇嘴,一面从柜子里取了前几日新裁的几套衣服出来,“我二姐她不安好心。” 永安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大概是她来了这里第一次笑。 雁声有些惊异,又自思未曾说过好笑的话,莫非是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她走到铜镜前,仔细端详了一下,确实一切如常。 她瞪了永安一眼,脸却不知怎的通红了,“你笑什么?” “无事。”永安恢复了冷淡,指着那件月白色的衣衫沉着道:“这件吧。” “会不会太素了?”雁声刚把这句话说出口,即刻觉出不妙,只见永安目光如寒冰,她咽了咽口水,便讪讪地把衣服取出来给永安换上,又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双罗髻。 永安跟着暮云往素清阁去,雁声紧紧跟在后头。 陈莲清等在里头,自从初见那丫头后,惜朝就把她藏在归止阁中一般,不让山庄之人靠近,就连她让暮云去看看,竟都见不着面。 她一面喝茶,一面想着很多从前的事,人一上了年纪,就总爱回忆往事,她正尤自伤感,却听到屋里的侍女沧谣道:“夫人。永安小姐来了。” 她回了神,深吸了了口气,“请她进来吧。” 永安款款走进,仪态大方,轻轻福身行礼道:“见过夫人。” “好丫头,快过来。”陈莲清招了招手,永安与陈莲清对坐,微笑道:“永安是小辈,本应来拜见夫人,如今劳烦夫人派暮云姐姐去请,永安实在羞愧难当。” 一番话下来,雁声愣住,这还是那个对她飞扬跋扈的永安么?怎么在夫人面前,就换了副脸孔。 陈莲清笑着拉着永安的手,端详道:“好孩子,看着你气色好多了,我就放心了。” 陈莲清话音刚落,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姨妈,这位就是大家说的永安妹妹?” 永安闻声望去,屏风外绕进来一穿着湖青色衣衫的女孩,穿着打扮似是这山庄的小姐,十四五岁的模样,十分清秀,鹅蛋脸上满是笑意。 “这是惜朝的表妹,月锦。”陈莲清拉住她的手,道:“快进来坐,外头很冷吧。” 月锦点头,陈莲清摸着她冰凉的手,吩咐道,“沧谣,去拿暖炉来。” 月锦望着永安,若有所思,“妹妹住哪里?” “归止阁。”永安淡淡道。 “是……惜朝哥哥住的地方啊……”月锦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接过暖炉来递给永安,永安笑着接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10.心意 月锦一来,素清阁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只有雁声无声的低了下头,不似其他人般热情。 月锦在陈莲清身旁蹲下,伸手覆在她的膝盖上,一轻一重的垂着,仰头又对侍女浣云说道:“我让你拿的药包呢?” “在这儿。”浣云举起手里的药包,往前走了两步。 月锦对沧谣道:“姨妈的腿疾一到寒月就加重,我配了些药包,就麻烦沧谣姐姐时常帮姨妈敷着。” 沧谣忙接过来,笑道:“表小姐思虑周到,夫人昨日还说呢。” 陈莲清握住月锦的手,一时感动:“月锦,好孩子,不枉我疼你一番。” 月锦红了脸颊,低声道:“征哥哥事务繁忙,这是月锦分内之事,我自然……”月锦轻轻咬着唇,脸颊微红。 “自然什么?”陈莲清打趣道。 “自然是要孝顺夫人。”沧谣接话道,素清阁一时笑作一团,月锦伸手欲打沧谣,却被她求饶着躲开,她笑着趴倒在陈莲清的膝盖上。 不知是谁又在背后打趣她道:“表小姐害羞了呢。” 月锦偏过头去,本想看看永安此时是何表情,却见她默立在一侧,神色淡然,她只看了一眼便受不住那种目光,那是满不在乎,根本不曾把她的试探放在心上。 月锦心下暗暗放心,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她从陈莲清的怀里起身,见暮云端了茶水进来,便接过茶水递给永安。 月锦说道:“永安妹妹,千万不要与我客套,你是惜朝哥哥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 “月锦姐姐如此体贴永安,永安很欢喜能有好姐妹。”永安抬头直视月锦。 月锦笑了下,将茶递到永安的面前:“冬月寒气伤身,妹妹喝杯热茶驱驱寒。”永安正要接下,却听见雁声在身后讶道:“少主!” 一杯热茶正好洒在永安的前襟上,好在冬日里穿的厚实些,她只觉出一片温热,回身却见那少年提剑而立,她心中渐喜。 月锦冲上去拉住陈征的手臂,惊喜道:“惜朝哥哥,你回来了!” 陈征微微点头,却不多理会,直接奔到永安的面前,急切问道:“可有烫伤?” 永安抬头见他脸颊清瘦了些,头发也有些凌乱,披风还未来得及解下,身上的衣服一角还蹭了些灰尘,但精神还算是可以。 永安摇了摇头,陈征将披风解下将永安裹住。 月锦有些失望,转了身子往陈莲清身旁走去,陈征这才对陈莲清请安道:“母亲。” 陈莲清移了目光,握住月锦的手问道:“为何回来得这般早?事情可都办妥了?” “办妥了。”陈征脸色有些苍白。陈莲清知道他急着赶来,是为了眼前的小丫头。她却也能理解,毕竟少年时把他送进宫去,自然也料到了此等情形。 气息冷了片刻,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笑声:“好生热闹啊!” 雁声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南息云便从外面走了进来:“呦,都在呢!” 南息云见陈征也在,“哎呦”叫了一声,便贴到陈征身旁:“惜朝啊,我方才听谨文说你回来了,原还不信,没想到你还真回来了,竟比原来估算的日子早了三日呢,你办事是越来越速度了。” 陈征无心理会,绕过他,抱起永安说道:“母亲,我晚些再来向你请安。” 陈莲清点了点头,陈征便径直抱着永安出了素清阁,雁声也匆匆行了礼跟在陈征后头。 只听见南息云在他身后嚷道:“惜朝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好几日不见,怎么一见着人家就走!” 陈征一路将永安从素清阁抱到归止阁中,永安的小手环住陈征的脖子,深深埋在他的颈处,却没有说一句话。 雁声将门闭上,退了出去,陈征将永安放下来,愧疚道:“瑗瑗,我不该留你一人孤孤单单的。” 永安摇摇头,轻轻笑着,她越是笑,陈征心底越疼。 永安扫过陈征的手臂,却见那里衣裳的一片似是被染了似的,他原穿着玄色的长衫,此刻那里却是一道黑黑长印。 永安伸手覆上去:“征哥哥,你受伤了?”几不可闻的声音,话音中却混着颤抖。 那是最恐怖的记忆,那种感觉突然袭来,被父皇亲手砍断手臂的姊妹,母后宫外堆尸如山的情景,还有万岁山上帝王的最后一眼。 永安一时慌了,只紧紧握着陈征的手,忍不住地掉眼泪,陈征也慌了,他将永安紧紧扣在怀里:“没事,只是皮肉伤,已然处理过了。” “征哥哥,我见不得你受伤。” 他能感觉到怀里这个小小女孩子在微微颤抖,抑制不住地颤抖,永安哽咽道:“瑷瑷已经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你。” 陈征重重点头,更紧的抱住永安,片刻后,永安情绪渐渐平稳,问道:“夫人可知道?” 陈征似是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想告诉她。” 永安看着陈征受伤的手臂,见那里还有些血水未干,也是他这次伤得并不轻,只是不想她担心。 “好。”陈征声音尽是满足:“为了瑗瑗,我也再不会让自己受伤。” 有风起,将阁楼后面的梅花瓣吹进来些许,一时间纷扬飘洒,似雪而落。 “少主。”暮云推门进来,低头道:“暮云有话禀告少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11.假意 陈征走到门外,暮云面色一白,躬身道:“少主恕罪,少主离开这几日,永安小姐有一个时辰被奴婢看丢了,后来小姐又自己回来了。暮云该死,未能好好完成少主交给的任务。” “她有没有受伤?或者……受了欺负……”陈征皱眉。 “想来不曾。”暮云低低道:“永安小姐回来以后,心情好了很多,人也开朗了些。” “你下去吧,准备些小姐爱吃的饭菜。”陈征吩咐完,便又回到屋里。永安正望着瓶里的梅花,他欲言又止,只浅笑着走过去,“瑷瑷,日后母亲那里,你还是少去,母亲……”他顿了顿,有些阴晴不定……” 永安眨了眨眼,“我知道了。” 冬雪初融,大地有复苏的迹象,小草的嫩芽破冰而出,山河寂寂,在这无名山庄里,陈征从来不让永安离开自己的视线,归止阁里,他们依旧如在禁宫之时两小无猜。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可一切又都变了。 气候转热,陈莲清差了朝飞送了些水果来,她似乎对儿子如此保护永安并不放在心上,甚至有些想要亲近这个外来的女孩儿。就连月锦也看出姨妈的心思变了,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正巧赶上朝飞去送水果,便提议道:“我也随朝飞姐姐一同去吧。” 到了归止阁,陈征正在屋里弹琴,悠悠的琴声从指尖流出,月锦摆了摆手,在二楼的门前停住脚步,隔着半开的门痴痴地望着里头的陈征。朝飞颇有耐心的等在后头,月锦小姐心仪少主不是秘密,可似乎是妾空有意,郎却无心。 陈征一曲罢了,把屋子的窗子打开,日头明亮,他摸了摸袖中的东西,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月锦推门进来,“惜朝哥哥。” 陈征转过身,望见月锦,有些客套地说:“月锦表妹,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是来替姨妈送水果的。”月锦道:“好久不曾听惜朝哥哥抚琴了,月锦时常记得,小时候我们在素清阁一起抚琴……” 朝飞把手上的木编篮子轻轻放下,柔声道:“少主小姐,奴婢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陈征点了点头,待朝飞出了屋子,只剩了月锦与他,他倒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却听月锦道:“惜朝哥哥,过些时日是我的生辰了,我母亲的意思,是让我早些成亲……”月锦的头越垂越低,脸颊也因害羞而变得通红。 陈征若有所思,接过话来,“如此也好,身为兄长,我定会出一份大大的贺礼。” “表哥……”月锦抬起头来,窘迫地望着陈征,“惜朝哥哥,你当真不明白?” 陈征疑惑地望着她,眉头微皱。 “我……我……”月锦鼓起勇气,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她匆匆福了福身,便急急下了阁楼,留下陈征有些茫然。 门口突然传来两个女子的笑声,永安推门进来,“征哥哥,你当真不明白?” “你去了哪里?”陈征见永安来了,连忙走过去。 暮云道:“小姐带着奴婢把整个山庄绕一圈,奴婢现在腿都快走断了。” 永安笑嘻嘻的,倒是精神十足。陈征会意,想必一路上都是由暮云抱着背着,这小丫头,他笑着望着暮云,“你辛苦了,回去歇些吧。” 待暮云离开,永安笑意盈盈地望着陈征,“征哥哥,你到底明不明白?” “何事?” “月锦姑娘啊。”永安眨眨眼。 “哦。她说自己要成亲了。”陈征正要从袖中掏出东西出来,“瑷瑷,你看我这个……” 他话还未说完,永安却挡住了他的手,“月锦姑娘喜欢你的。” 陈征满不在乎,“想来她是误会了。瑷瑷,先皇已经把你赐给了我。待你及笄,我们便成婚。” 永安却没料想他这样说,她别过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只听着陈征轻笑道:“瑷瑷不会违背父皇的旨意,所以休想撇开我了。” 永安没有回应,只是抿唇笑着。 夜色越浓,永安躺在床上,心里所想的,都是今日在山庄最西侧的那片密林里看到的场景。虽然暮云刻意绕开,可她还是听到了惨绝人寰的叫声,是凄厉的女声。 她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陈征,却还是没有说出口,暮云只说西园里关了一个疯子,让她以后绕路走,她连连称是。 还有此前梅林里的那个老人,从她身边走过,默不作声地塞了一块碎玉给她,她不知其中缘由。 她想见见陈莲清,或许能探得些秘密,可陈征却不愿让她见自己的母亲。 南息云对她说过,这山庄里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也包括征哥哥么?山庄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半夜里,她望着外头的一轮冷月,征哥哥就睡在外屋,他依旧把她保护得如此妥帖。永安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推开窗子,冷风瑟瑟地钻进来,她拾起手中的一小块碎玉,放在月光下,这玉的成色质地……永安眉头一紧,盯着那玉碎光滑处的三道划痕,她叹了口气,闭眼把玉碎从窗边扔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12.怀疑 陈征闻声而起,顾不上穿鞋便转身进入内室之中,只见永安赤脚立在窗前,他神色微怔,见她无事,他心下暗自松了口气。 却抬眼间又见永安衣衫不整的立在他面前,她长发如瀑般散乱,陈征垂了眼帘,微微侧了侧身子,问道:“可是睡不安稳?” 永安见陈征的样子,一时笑意愈甚,她赤脚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衣袖,笑道:“征哥哥是个呆子。” 陈征错愕低头,却见永安的眼里似是盛满了星辰一般,睛亮亮的。 那里边盛满了永安的悲欢,也盛满了他的悲欢。 陈征移开目光,指着床榻对永安说:“快去睡罢,夜已经深了。” 永安“咦”了一声,又看着陈征说道:“征哥哥,你脸为何红了?” 陈征咳了两声,捂住嘴道:“哪里,蜡烛晃的。” 永安拉紧了陈征的衣袖,说道:“征哥哥,我自己睡不安稳,你陪我睡罢。” 夜色渐收,外头渗进来些亮光,陈征早早就醒了,倒是永安还在他身旁深深浅浅的呼吸着,有时候睫宇微颤,有时候又呢喃几句,陈征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心中全是满足。 不知又过了多久,暮云敲门,唤道:“公子?公子?” 陈征回过神来,仰头天已大亮,陈征应道:“进来。” 是压的极低的声音,暮云自然知道是不想吵着永安,她轻声推门进去,却见外头的木床上空无一人,她绕进里间,见陈征小心翼翼地从榻上起身,再往里看,果然那里躺了一个小人。 暮云一阵微怔,身子立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陈征见她出神,接过她手里的盥洗的银盆:“出来说话。” 陈征绕过她,直走到外室,暮云深吸了口气,见那帘帐内的小人仍旧一深一浅的呼吸着。 转身出来后,陈征早已换上了长衫,暮云没说什么,走到银盆前将巾子打湿,又拧干,递到陈征手里。 陈征接过来擦了擦脸,问道:“昨日小姐去了哪里?” 陈征将巾子拿下,却迟迟不见暮云回应,便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暗自出神,不知再想些什么。 陈征唤了暮云两声,她才意识到陈征突然问她的问题,忙应道:“公子是问永安小姐昨日去了哪里?” 陈征并未理会,暮云又说道:“昨日小姐带着奴婢只是在山庄转了一圈,只是……”她咬咬唇,“小姐似乎……听到了西园里的声音……” 陈征偏过头来,将手中的巾子交到暮云手里,暮云接过来又见陈征从衣袖里掏出来一样东西,她只看了一眼便凝住了目光。 陈征将那东西扔给她,暮云喃喃道:“这东西……” “大约是永安丢下的。”陈征目光犀利的看着暮云,暮云抬眼,只听陈征又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师父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不是……师父他……”暮云明了,想着辩解,一句未说出口,陈征打断她说道:“告诉他,此事到此为止,让他收手,若她再打永安的主意……” 陈征话音未落,却见暮云望着身后,“永安小姐……” 陈征回头,永安正赤脚立在屏风边上看着他们,陈征敛了神色,轻咳了一声,转而笑着过去将她抱起来:“地上凉,怎不穿鞋?” 见永安不说话,陈征又问道:“吵醒你了?” 永安摇摇头,神色如常,待陈征将她放下后,又对暮云说道:“暮云姐姐,来替我更衣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13.身份 陈征又外出了,这些日子他总是出去,回来时总是一副累极了的样子,他不讲外头的见闻,永安便不会过问。 这些日子她偶尔会梦到皇后,她的母后在梦里总是温柔的,细心地教导她身为女子应该遵从的三从四德,梦醒之后,泪湿枕边。 她忽然想起帝后的梓宫,不知现在在何处安放。那些贼人,可有将帝后安葬? 她只能想想,却什么都不能做,这样的无力感让她更加深刻的知道,她早就不是什么永安公主了,大明江山覆亡,天地间只剩她孤单一人。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推开窗子望向底下的梅林,她怔怔望着出神,眼神中闪现些疏离。 陈征不在的日子,她又有了新的烦恼,这个雁声,成日里像个狗皮膏药一般粘着她,就连她在归止阁里睡觉,她也要坐在一旁陪着。 说是绝不能让上次之事再发生。 永安想要出去走走,雁声便一直同她保持着五步的距离。 “你站住!”永安停下来,转过身去怒气冲冲地瞪着雁声。 雁声翻了翻白眼,“你以为我愿意啊,若非少主的命令,我才不想跟着你!” “告诉他,我不是他的囚徒!”永安气急,“不就是不想让我知道西园的秘密么?我本就无心,更不会去悄悄打听,你们放心了吧!” 雁声愣了愣,不想她就这么把他们的顾虑说了出来,一时语塞。 永安便转身继续往前走。 雁声便继续跟着,直到永安停下,雁声便也停下。 雁声坚定道:“此时少主还未回来,且要等着少主回来再做打算。” “随意!”永安冷冷道。她狠狠从刚刚发芽的柳树上折断一根树枝, “别再让雁声监视我。”待陈征回来,永安把自己关在屋里,只说了这一句话。 陈征风尘仆仆而归,一脸的疲惫,只因见到永安消散了大半,今见永安恼怒于他,又听雁声把永安的话一字不差的告诉他,他终于明白,是自己把她看得太紧,这丫头心思缜密,他后悔平白让她起了疑心。 他轻轻用手扣了扣门,温声道:“瑷瑷,是我不好,你开门好不好?” 屋里没有传出人声,他又继续道:“你既不喜欢雁声,日后便都听你的,你……” 门猛的被拉来,永安抬眼望着陈征,“征哥哥,你放心,无名山庄里的秘闻,我丝毫没有兴趣。如今,我只想遵从父皇的遗言,好生活着。” “瑷瑷。”陈征心上一暖,望着她坚定的神色,便从袖中拿出一小段玉笛来,把它放在永安手心,“日后,不会有人跟着你了。只是你的安全总要保证,这笛子穿透极强,若你需要雁声,吹响这笛子,她便会出现。” 永安握在手里,终于有了笑意。 永安用手击掌三下,白发老人从假山处出来,低声笑道:“你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孺子可教。” 永安不屑一顾,“可你似乎也没看起来那般深不可测。” “到底是皇家娇生惯养的孩子。”老人轻轻摇了摇头,“若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看明白很多事情,也会收敛性情,至少,不是像现在这般喜怒形于色。” “你说的很有道理,终归我比不上你的年岁,可你却看错了一件事。”永安昂首,望向他。 “哦?愿闻其详。”老人轻轻一笑,似乎对永安的话很有兴趣。 “收敛情绪固然聪明,但若是让别人丝毫看不透,甚至误解,岂不是更好?”永安目光凌厉,手里握着一块玉碎,淡淡道:“你确实思虑周全,只是你没想到,这个玉佩暴露了你的身份!” 她将老人的玉碎摔成两半,一半留下,一半故意扔到窗下,故意引征哥哥知晓,她只期盼他没有反应,这样她就会心安,可是,到底是真有隐情。 对不起,她到底辜负了他的信任。 陈征只知道永安对他从不隐瞒,说到做到,可人是会变的,她现在学会了对他说谎。 她叹了口气,从拿到玉碎的第一刻起,她就明白这玉碎究竟是何物,此玉虽已零碎,但依旧晶莹如酥,没有任何杂质,那玉碎上留着雕的其中的“国”“恤”两字的部分,便明了这正是从唐代流传至今的“报国恤人”玉。 相传唐德宗李适为徐泗节度使张建封作送别诗,后张建封回徐州,感君王之恩,把君王所赐之物中一上好璞玉命玉匠打磨,并取上诗中“报国尔所向,恤人予是资”句,刻上“报国恤人”之字,随带于身,以作砥砺并感君王恩重。 后来此玉不知怎的辗转大明皇宫,永安曾听太傅提及,此玉后被父皇赐给了当时的平辽大将军袁崇焕。 “不妨直言,你是袁崇焕的人,是不是!”永安皱起了眉,环顾着四周的郁郁山色,她声音依旧童稚,娇小的脸上带着细碎的忧伤,语气却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可你为何会在此处?你与这无名山庄,究竟有何关系!” 听着永安的质问,老人神色未变,波澜不惊,对永安猜出自己的身份一点儿都不惊讶,只哈哈笑道:“想不到老朽余生,竟还可见到皇族之人,就算是死了,也了无遗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14.交易 夕阳渐斜,云霞如锦,染红了半边天。 永安抱着膝盖坐在山坡上,头深深的埋着,影子被拉的很长。 陈征找到永安时,她孤单的背影与落日的余晖融在一起,让人有些恍惚。 见风渐起,他才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衫,套在永安的身上。 永安抬起头来,未及反应,陈征便将她拥进怀里:“瑗瑗。” 永安的手顿在半空中,脑海中突然想起方才与那老人的对话。 “老朽今日便与公……与小姐做个交易……”那老人的眉目和顺,却又时时刻刻不失警惕。 “不知老大人如今怎样同我交易?” “这山庄的秘密,小姐就一点儿也不好奇?”老人抚过早已花白的长须,深深望着永安。 永安抬眼,迎上老人的目光,她轻轻笑了笑,表示赞同,示意老人说下去。 “我要离开这山庄。”他思索了片刻,微眨了下眼才说道。 永安笑意愈深:“老大人莫不是高看我了,我如今在这山庄里,生死尚由不得自己,又如何能救你出去?” “我既与你交易,便是信你有这个能力的。” 永安摇了摇头,这样没有凭证的好话说出百句千句来也是有的,她举起玉碎,阳光穿透玉碎闪着光芒,“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何人?” “臣,袁崇焕大人帐下谋士,余义士。” 那老人的话回荡在耳边,陈征温热的呼吸还在身边,他的怀抱这样真切。 永安将手放下来,放在陈征背上:“征哥哥,近来,为何你总是患得患失?” 陈征没说话,永安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时候不早了,征哥哥,咱们回去罢。” “好。”陈征站起身,却见永安仍坐在地上,眉头微微皱起。 陈征想到什么,突然笑了:“可是腿麻了?” 永安也笑,眼睛弯成月牙的模样。 陈征背着她蹲在地上,然后回过头来对着永安说道:“上来。” 天色渐暗,陈征的眉眼那般柔和,永安想到以前,她走的累了,困了的时候,陈征就蹲在来,她便爬上他的背。 如今还是这般。 天地倏尔静寂,这一刻仿若回到了从前一般。 永安趴在陈征的背上,陈征一步步往前走,他们看着已经隐去大半的夕阳,说着渐渐升起模糊的月亮。 永安撒娇道:“征哥哥,这些时日你不在我都没有心思吃饭,今日你一定要陪我。” 陈征却训了她一番。 问她为何不好好吃饭。 永安撇嘴,“还不是征哥哥不陪着瑷瑷。” “好丫头,反倒怪罪你我的罪过。”陈征抽出一只手来,轻轻碰了碰永安的鼻子。 永安回过头,见陈征与她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第二日永安方吃过午饭,归止阁便来了位不速之客。 永安去小厨房取了些果子来,雁声没好气的从屋内出来,两人撞了满怀。 永安走进阁楼门口,就见到暮云立在那儿。 再往里瞧,便看到那道鹅黄色的身影,果然是她,永安走进去,道:“月锦姐姐。” 月锦回过头,瞧见永安手里的托盘,又瞧了瞧自己的。 永安见她这般,道:“征哥哥胃寒,吃不了柑橘这类水果的。” 月锦垂下眼瞧自己托盘里堆放的整齐的柑橘,这可是特意从江南一代运过来的,味道甘美,是她特意挑了好的送来。 “胃寒?我如何不知?”她只当是永安唬她。 永安淡淡道:“是前年的事了,他伤了胃,吃不下这些。” 她又看了看永安托盘里含着水珠晶莹剔透的樱桃,咬着下唇,将托盘丢到暮云的手里。这几年陈征一直在宫里,极少回来,他们见面也很少,她自然是不知晓这些的。 “瑗瑗。”陈征的声音响起。 永安回头,见陈征走进来,便将手里的樱桃交到陈征的手里:“月锦姐姐来送水果,我尝了尝,味道好的很,征哥哥也快来尝尝。” 陈征接过来,永安又道:“月锦姐姐知道征哥哥胃寒,便送了些樱桃来,又知我喜欢柑橘,便又为我送了些来。今日我才发现,姐姐是如此心思细腻之人。” 永安回头看着月锦,却见她神色惊讶,永安对着她笑。她匆匆忙忙地接过话,“是啊……我……我想着送来你们尝尝……” 月锦躲过永安的眼神,兀自道:“惜朝哥哥,上次负气离开是我的错,你切莫生气。” 陈征皱眉:“不知表妹所指何事?” 月锦的脸登时红了:“也罢,惜朝哥哥慢用,月锦还有事,失陪了。” 说完,月锦便领着暮云离开了归止阁。 “征哥哥,又在装傻,累不累?”永安望着陈征,剥了一个橘子丢在嘴里。 “瑗瑗,你快些及笄,我只盼着你早些长大。” 永安被他说的红了脸,半晌又抬起脸,孩子气的辩解道:“我才不要长大。” 光影在她的眼底流连,她面如芙蓉,肤胜白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明遗爱 永安曲》正文 15.嫌隙 夜,静谧的夜。 月亮被云层遮住,黑漆漆的街道上,四下寂静,唯有远处的一家酒楼里亮着突兀的灯火。 陈征疾步向着里头走去,他进去之后,眉头微皱着,身后南息云紧紧跟着。 里头的宽敞华丽与暗凸凸的夜对比鲜明,不时传出欢声笑语来,却原来是个青楼。 南息云走上前去,笑道:“惜朝,你定然不曾来过此种地方吧!” 陈征像是不曾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是皱着眉环顾一圈。 南息云咂咂嘴,这里地处偏僻,自然比不上京城或是金陵那样的风月之所,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些庸脂俗粉,来这里的宾客不少,只是绝非文人雅士。 他犹自无聊,一直抱怨道:“这些歪瓜裂枣,连雁声那样的都比不上,可真是……” 陈征并不听他的抱怨,眉头倒是皱的越发厉害。 “两位大人可是新来我们这别离居的吧。”一个女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伸出手来捂着嘴笑道:“两位请上楼。” 南息云的话被她生生打断,正要发作,倒是陈征点了点头,随着那女人上了二楼,女人把他们请到一个空屋子里,便道:“两位请稍后。” “竟不知为何要选在此处?”陈征摇头苦笑,“若是瑷瑷知道,我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南息云愣了愣,突然捂着嘴大笑起来:“惜朝呀,你可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陈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南息云瞧着他,竟见他低头笑起来,似有些自嘲的样子。 南息云已经很少见他这样笑过。 他竟也正经起来:“那小公主,于你而言,定是比生命还重要。” 陈征又抬起头来,南息云又成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又无奈的笑了笑,南息云这个人,实在是个人精,活得清楚又糊涂。 静默了片刻,南息云只觉得百无聊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这般神秘,居然让少主等着,他实在受不了这屋子里的檀木熏香的味道,便打开了门。 只见二楼的回廊里倒很安静,他往楼下一看,依旧是熙熙攘攘不亦乐乎的场面,本来他正要回屋,却看到了东侧梁柱下站着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隔得很远,容貌气度皆是不凡,南息云远远望着,只觉得很生眼熟。 他望了许久,又一下子恍然大悟,连忙走进屋里唤陈征,“惜朝,你随我出去看一个人。” 陈征随着他出去,南息云指着那对男女的方向,道,“那位姑娘,可是秦淮河畔的陈圆圆陈姑娘?” 陈征顺着南息云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个倾城绝色站在一众庸脂俗粉之中,显得倾城独立,她紧蹙着眉,与对面的男子似乎在争吵着什么。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陈征道:“想来,那个男子,便是吴三桂了吧。” 南息云连忙走过来,道:“惜朝啊,我可不是爱来这种地方,我这可都是为了你,才打听这么多的。” 陈征恍若未闻,径直往楼下走去。南息云一阵疑惑,跟在后头道:“你倒是等等我啊!” “都督请回吧,都督若是心有所属,我只愿成全,不愿受辱。”陈圆圆目光冷厉,话里却有些凄楚。 “小沅,你快些随我回辽东,或是回金陵都好。”吴三桂焦虑的说道。 “我说过,我不是白小沅。”陈圆圆似乎无意争执下去,正要离开,吴三桂见到陈征,连忙转身来道:“让阁下久等了,内子闹脾气,阁下见笑了,请先上楼吧。” 陈征点了点头,吴三桂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陈圆圆,示意她暂且把自己的事放在一旁,南息云跟在陈圆圆后头,问道:“你可是秦淮河畔的陈圆圆?” “息云,不得无礼。”陈征轻声呵斥,吴三桂却苦笑一声,却听陈圆圆道:“我是陈圆圆,秦淮酒家的陈圆圆。” 她似乎有意这样说。 吴三桂只当不曾听闻。 进了内室,四人坐下,吴三桂沉声道:“今日得见公子果真气度不凡,日后大事若能得成,还要仰仗公子了。” 言罢,吴三桂从袖中拿出一张兵防图,却没有交给陈征的意思,只微微笑道:“但不知公子诚意几何?” 陈征没有答话,只望向陈圆圆,微微一笑,“我识得一人,也同这位姑娘一般性情,总把一颗心隐藏的深,你却能懂她信她。” 陈圆圆望着他脸上的笑意,道:“看来,那人该是个姑娘吧,你似乎很喜欢她。” 陈征不置可否。 吴三桂拉拉陈圆圆的衣袖,“小沅,你……” 陈圆圆瞪了吴三桂一眼,又继续道:“我看得出,你是个好男人,一个好男人,是会把自己心爱之人时时刻刻记挂在心的。” “小沅,你这样说,是在羞辱我么?”吴三桂皱紧了眉,“你知道我……” 陈圆圆霍的站起来,眼里闪过一丝温柔,随即满是决绝,她福身行了礼,未言一句话,只静静地出去了。 南息云紧随其后,跟上陈圆圆问道:“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姑娘,姑娘究竟是不是白小沅?” 陈圆圆垂下眼帘,只凄楚一笑,却未作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